南宋风烟路
暗杀只发生于电光火石,稍纵即逝。
然而林阡的心情,却真正从巅峰到谷底,又陡然从谷底回巅峰,难以言喻——只因那假扮吟儿的刺客令他真以为吟儿回来了又瞬间令他失望,然则假吟儿的刺杀居然带来了真吟儿的重生更加教他猝不及防。
乍疑,乍惊,乍悲,乍喜。那一个电光火石,他彷如经历了一生……
失去吟儿的这一年,除了孤独寂寥以外,围绕他的,无非是尔虞我诈,他心中的,最多是阴谋阳谋,操之在手的,一直是统辖大权。他布满了天下的敌人,在明无法与他抗衡,所以陆续开始转暗,这一年内,上千次暗杀,形形色色,络绎不绝,却无一成功,反而令他习以为常。
胆敢冒充吟儿来暗算他的刺客,成功的可能显然最大,最后的下场,都可想而知。
却为何今晨,对大局向来洞若观火的他,会连女刺客和吕之阳那么明显的关联都疏忽?在女刺客失败的那一瞬,他竟以为危机过去了,完全把送来刺客的吕之阳遗忘!
“清风,我竟犯下这种错。”暂住的屋子里,他对向清风叹说。这种明显的漏算,别说出现在他林阡身上,即便海逐浪那种粗人,也万万不可能犯。
“那种时刻,主公眼中除了主母,还会容得下谁?”向清风摇头,微笑,“忘乎所以,情有可原。”
“却差之毫厘,便令我得而复失。”林阡叹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向清风循声望去,床榻上主母仍在熟睡。
所幸主公饮恨刀疾若游龙,最后一刻将那一剑当中劈断,吕之阳当场被他巨力震死,尸体亦被撞开了好几丈远。按理说,吕之阳没有伤及主母,然而,她看见林阡满手都是吕之阳的血,误以为是她的,大概是心理作用,竟“疼”得晕了过去,到现在日落西山了还没有醒,其实,是在补昨天晚上的觉……
“嘉陵江畔的血,明明是她的。她那时候也已经病入膏肓。竟然,没有死……”向清风叹,“奇迹。”
“这么说来,她也确实没骗逐浪,她是在定西县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林阡蹙眉,思虑定西县是越野和苏慕梓所在,再忆及昨夜苏慕然用一个酷似吟儿的杀手来行刺,隐隐觉得这之中有联系。
“昨夜我与她接触之时,察觉她全然失忆。”向清风说时,林阡一怔:“失忆……”
“这才可以解释她为何不认得逐浪,也不认得我……她救主公,只怕是出于本能。”向清风说时,林阡点头。失忆,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帮吟儿忘记了柳湘的话,可以帮她从身世的阴影里走出来。若吟儿因祸得福,那这一年的别离之苦,也便值得了……
“她可曾提过,这一年,可有谁与她一起流离、或栽培了她?我见她武功很好,却又是个半吊子。”林阡问,向清风一怔,摇头:“我问过她手下弟兄,都说是募兵时一起到陇西来,吕之阳应是没有发现她的身份。”
“吕之阳从未见过她,自然认不出她。”林阡提及吕之阳时,显然带着些许愠色,向清风再懂不过,兴州官军总令林阡失望,给了机会也要糟蹋,苏降雪如是,郭杲如是,吕之阳也如是,最后竟还是送到林阡刀下来杀。
“就算海逐浪那匹夫,不也一样没认出她,还狠狠抽了她一通鞭子?实在浪费了吟儿那么多年对他的战友之谊,活该被杖击五十。”林阡听见外面脚步声,知道是海逐浪从漳县赶了过来,所以笑骂。海逐浪又喜又慌,僵在门口,半信半疑:“真的是盟主么?怎么可能?!盟主她,就算乔装打扮了,哪能把下巴削掉了,整个人也骨瘦如柴的?”
向清风听罢,忽然神伤,示意海逐浪别说了。海逐浪赶紧住口。
“一年,不知她怎么照顾自己,竟把自己养成这样。”林阡起身,到吟儿身边,不自禁捏在她脸上,“以前抱在手里,还至少能跟饮恨刀一样重,如今……”
吟儿被捏,半醒半睡,隐约看见一个面如满月、神态温柔的男人,甲胄未脱,无上威武。虽表情温和,却就是主公了,可为什么,要捏自己的脸呢?如此轻佻,毫无礼貌,哪里是她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主公?!这不就跟少爷一丘之貉么!
吟儿登时感觉受辱,虽然没睁开眼睛,泪已经在眶里满了。
“真的是!真的是她!她怎么还活着?!”海逐浪冲上前来,仔细端详了吟儿一眼,慌不迭地抓住了林阡胳膊,瞪大了眼睛差点哭出来。
吟儿骤然看见“爆炭大叔”也冲过来,说认出自己原是他鞭打的那个兵卒了,还说自己怎么还活着生怕没把自己打死,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拔剑而出:“别过来!”
“盟主!”海逐浪听见她本来声音,大喜过望要来看她,被她一剑挥起直接往外挑,若非向清风和林阡眼疾手快,海逐浪差点跟吟儿互殴致死……
向清风一声不响,把海逐浪带了出去,林阡则把她锟戎剑夺在手里看了几眼,待他二人出去就把门合上。
“主……主公……”吟儿见他关门,惊慌失措哀叫,“我救了你,你可别……恩将仇报啊!”
“吟儿。”棱角分明的嘴角,漾着一丝宠溺的笑。
“……吟儿?”吟儿左顾右盼了半晌,没看见身边有任何人,想起主公主母的八卦,陡然面如土色,“鬼……?!”
“吟儿。你是吟儿。”他上前一步,坐在她床沿,她向后一缩,杏目圆睁:“什么吟儿?我叫七芜。风七芜。”
“风七芜。”他蹙眉,忽而悟了出来,“凤栖梧?那明明是我给你起的绰号。‘凤欺吾’……”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些痛心,“那些日子,才是你愿意记得的……”
当年在寒潭的第十六关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把头埋在他怀里,陪他看魔门的风光旖旎……他心念一动,手又一次不自觉地去触她的发。
“主公,自重!”她怒了,一把摔开他的手。
他一愣,僵在原地。
她一边窝在被里,一边去探自己衣服,他察觉出她竟想要离开,赶紧抢上前来一手就按住了她双臂。
“淫魔!滚!离我远远的!”她破口大骂,便不管还隔着层被子,上身被控制住?好!那就用腿脚踢!哪想到,林阡魔高一丈,先一步又一手抓住了她两腿……现在,她在林阡双手之间,就好像……拉面一样……幸好还隔着一层被子,不然,自己光溜溜的就等着下锅了。
“林阡这个淫魔,竟暌违了一年之久。”他目中划过一丝忧郁,因她失忆,不敢对她太放肆,不想刚一松劲,就被她一拳砸过来,差点正中面门。
“枉我还敬重你林阡是个英雄豪杰,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不值得跟随,难怪吕寨主要叛变!好!叛的好!”吟儿冷笑狂吼,向清风海逐浪在外偷听,无不捏了一把汗,这种话真是硬生生去反林阡啊!林阡果然色变怒喝:“住口!那种宵小,不准叫他寨主!”
“听说你小小年纪就长白发,我原以为,是因你连年征战穷兵黩武的报应,现在才明白,你也不是为家为国,恐怕是喜欢烧杀抢掠,而且还外带着有……有这种不良的嗜好!你,坏事做尽,活该白头!”吟儿边骂边羞红了脸,虽当时他刚好一身戎装看不见传说中的白发。
“……什么坏事做尽!”林阡哭笑不得,看她穿好衣衫岂容她走,一把捏住她手腕停下来,骂又不能骂,唯能叹,“我真是活该白头……为了你,原也值得。”
“第一次见就满嘴胡言,羞不羞?”吟儿一怔,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觉得他好笑透了。
“第一次见?”林阡手中忽然多出一只锦囊,不正是她的百宝袋?那锦囊里先抖落出一样东西,落在床上,是一团纸质的球——至少她这么认为。
“不记得了么,这‘桃花结’,是当年我在凤州战后,带回锯浪顶给你的礼物?”他说,她瞪大了眼睛:“桃花结?这……这不是个纸球吗?”这个纸球,堪称她百宝袋里最没价值的东西,她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要不要扔掉它,但因为没什么重量又不占多少地方,她于是就没扔……
林阡带着繁复的心情,继而又抖落个东西,吟儿瞥了一眼,笑:“啊,这破烂石头也是你的东西么?”
“……你……叫它什么?”林阡气极,攥她的手登时更紧了,“这‘一色石’,是我去黔州战前给你留下的,你竟也忘了?!”
“为什么不是战后带回,就是战前留下?就是个纸球和破石头?”吟儿笑起来,林阡一怔,吟儿理直气壮:“这些东西都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可能确实是主母的物,但主母的魂没上我的身,所以万望主公自重!我权当你今天失态,淫魔只是我适才误解,试想主公若真有那不良嗜好,恐怕也不会军心所向……然则,你若真要别的女人,那便大大方方的要,岂能把别的女子当成主母来戏,既伤害别人,也侮辱主母!再痛苦,再思念,都不是你借口!”
林阡放下她的手,苦笑,叹道:“一如既往,断人口舌。”
“主公,今天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转身就走,却忽然停住脚步,“纸球和破石头,主母竟喜欢,确实爱你至深。这样的好女子,无缘见真是憾事。”
他听着这番自吹自擂,真正又是哭笑不得。
她说罢就要开门,忽而身后响起他声音:“站住。”
她一怔,转过身时,看他手一扬,把锟戎掷了回来,她一喜赶紧接住,开开心心地下去了。
“主公?”“林兄弟?!”看吟儿远去,向清风和海逐浪都极其惊异地冲上前来,一脸“你怎么放她走”的不可思议。
“逐浪,命人把单行召到陇西来。我要见他。”林阡显然从锟戎剑上抽丝剥茧,察出了吟儿和单行有交集。然则吟儿一点记忆都没了,着实令他怏怏的。
“第一次看见,主公有‘为情所困’。”向清风看他合上门去背影落寞,心知战场无敌的主公,情场上打不过区区一个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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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林阡,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