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风烟路
夜晚,当五毒教这里灯火阑珊,桃源村那边烟火纷繁。
四面楚歌式的策谋,盟军对抗他们隐居的盟王盟主。
璀璨的烟火绽放在魔城迷宫空旷的背后,隐藏在绚烂之后的,究竟是战火硝烟,是黄沙百战,抑或是倾泻在秋叶里的如梦往事?窗外忽明忽灭,一瞬,吟儿仿佛看见了泉州的七夕,看见了建康的秋夜,看见了夔州,去年今日……
睡不着,惟能推开窗,倚着墙壁,往那边望,往那边想象。
“睡不着,不如下棋。”阡也醒了,起身来,带着微笑从他床底下翻出一张棋盘。
这么早,阡怎么可能睡得着?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和吴当家、越风、天哥、海将军、风将军他们,在紧锣密鼓地布阵杀敌呢。吟儿眼光从烟火中回来,咦了一声直接跳到他床上去,开心:“有这东西啊,怎么不早说?!太好了,不用那么冷清了!”边说吟儿边剪烛,兴致勃勃。
“慧如应该没这雅兴,估计是诸葛其谁留这里的。”阡比吟儿还高兴。吟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愣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想下棋想疯了的少年,蹙紧了眉:“可是,跟你下?恐怕……”
这个少年,其实很喜欢下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棋艺,实在让每个跟他对弈的人都觉得——“一点乐趣都没有”……吟儿不忍把这句实话说出来打击他的热情,可是心拔凉拔凉的,一边执子一边看外面烟火:面对一个像你林阡这么弱的对手,根本提不起兴致啊!
“哈哈……吟儿你已经连输了六盘啦。轻敌了?我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个少年一度无耻地说。吟儿想,他根本看不出自己早已看穿了他,故意输给他的嘛。说来也奇怪,一开始吟儿故意放水,还需要动脑筋思考一番,后来连输几盘,发现就连输给他都特别容易——因为无论自己怎么下,他在一个类似的情况下总会走同样的几步棋,从来没变过……知己知彼,那吟儿是要输还是要赢,都完全听凭意念了。——其实还是一点乐趣都没有!
吟儿自是不知道,阡对天骄,也是如此,故意输了他自己,只为赢得她的留下……
“吟儿,我出去见一个人,半个时辰便回来。”阡棋下到一半,忽然得到近处暗号。
“好,等你回来,再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输。”吟儿诡秘地笑。
“唉?难道吟儿放水?”阡到了门口,回过头来,失望地问。
“哼,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把你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吟儿乐呵呵地,至今她还完全觉得,阡绝对能够轻易扭转局面,阡自有道理、自有分寸。
然而吟儿不曾预料到,这一夜的分离,她将把林阡杀到怎样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当阡重新走上昨夜遇见天骄的山顶,已经察觉得出,今夜的气氛并不对劲。这次,是天骄主动约见他。天骄主动,那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很好,完全受我林阡支配,天骄屈服了,二却是,糟了,完全出乎我林阡意料,天骄又有了新筹码。
出于本能地,他还是选择站在上次的位置上,尽管离天骄很远,可是这里最能保护吟儿。
“不累吗?”徐辕笑着转过头来问他,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
“再累都无所谓。”林阡淡淡地答。
“是啊。你一切都无所谓了。”徐辕叹了口气,收敛了笑,“把厉风行、李君前,伤得体无完肤。真不像一个真正的林阡。”
“天骄把他们带来被我伤,像一个真正的天骄吗。”阡冷道。
“原是没有料到,你会为了那个祸水,真的连盟军都不要。”徐辕哀叹。
“她不是祸水,她是盟主。”阡诧异地看向徐辕,这次他没有抓住她身世不放,却讽刺地叫她祸水。
“其实你才是盟主。”徐辕说。
“林阡当之有愧。”阡冷道。
“何必为了她而屈尊,她能坐上盟主,完全是因为我的选定,和你的拥护!”
“不,她是真正的盟主,即便你我,都不能取代。是她的位置,将从一而终由她来坐!”
“你就继续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下去。”徐辕怒道,“我会好好看着,你是怎样因为这个祸水而失去一切!”
“想评价她的人,该去好好地补一补抗金联盟的战史,再来辨别她究竟是不是祸水。”阡冷笑,讽刺。
“过去她已经替你除去了越风和洪瀚抒这对左膀右臂,将来还必定会因为这个公主身份,威胁到你身家性命,你原先的王者之路,时刻因她而有败落的可能!难道她还不算祸水?!”天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为免后患无穷,劝你早日终结。你林阡担负的是天下,不该因为一个女人止步。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不知轻重!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是我代盟军,给你的最后机会!”
“天骄,那种为了背负天下苍生连自己女人都出卖的所谓王者,不是我!”阡大怒。
“如今的战事,或许可以由你平息,但将来的战事,必定因她而起。你的下场,也许是众叛亲离,也许是身败名裂,更甚至国破家亡。”天骄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放弃她,听我一言,走你该走的路。”
“纵有金宋别,不负刀剑约。”阡仍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斩钉截铁地述说。
天骄冷笑两声,终于宣布得胜:“林阡。莫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阡一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却依旧不动声色。天骄很清楚,林阡他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盟军得不到我的指令,则将对凤箫吟不利。”天骄冷冷说罢,林阡双眉一轩,重新看向小木屋:“为了什么原因杀她?难道就因为区区一个祸水命?”也是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当着我的面,谁敢杀她!”
“不只是因为祸水命,而更是因为金国公主;不是当着你的面,而是在魔门的迷宫里。”天骄露出一丝笑,“你回去便已经找不到她了。你来见我时,已被调虎离山。”
阡心中一颤,却不能流露吃惊:“她不可能随意走动。”这是他跟她约好了的,他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才这么对她嘱咐,让她对他,寸步不离,才不会任凭谁对她凤箫吟伤害!
“她不能违逆你,却也不能违逆她的师父。”天骄笑,阡一惊更甚,云蓝?!她竟然,也站在反对的那一边?
不应该啊,把吟儿从金国公主变成惜音剑的主人——是云蓝的这个初衷才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她怎么会推翻她自己的设想?为了这个设想,她更曾抛夫弃女……
“云蓝前辈会把她的身世一五一十告诉她。我想,凭她的认知,应该明白自己不配再留在你林阡身边……”天骄还未说罢,阡已经勃然大怒,顷刻拔刀相向,冰冷的语气里充斥着气愤:“你疯了吗?把你的命令收回去!”
天骄已经得胜,无需对他用刀,微笑:“我疯了,还不是被你给逼疯的?我可以把命令收回去,前提是你就此放弃了她,跟我回去。也许我可以用别的原因将你二人的分手搪塞,久而久之大家都会忘了她的存在,你也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际遇,你会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不值得。”
“是我幼稚了,还是天骄你老了?”阡冷笑着绝望,片刻,收回刀来,凛然,“既然你执意要将她身世公开,那便公开好了,我偏就要了一个金国公主又怎样?!就算盟军要将我和她一并诛杀,也总比我莫名其妙将她抛弃来得痛快!”
“难道你以为盟军不敢杀你么?”天骄断了他的一切后路,冷道,“不要以为我顾忌你,你父亲有两个杰出的儿子,你若执意与金国公主一同赴死,饮恨刀就直接归你弟弟。挽不回你,你的位置,你弟弟一样可以坐。”天骄说的时候,其实还是为了用林陌激他罢了:“不错,你弟弟林陌,他已经来了黔西。从前他欠缺的雄心和野心,经过这么多日子在曹范苏顾的磨练,看来是都学来了。”
“原来天骄的筹码又重了不少,吟儿真要加把劲了。”阡冷笑。
“你错了,林阡。他不是我的筹码,而是我唯一的后路。若你今夜真的选择和凤箫吟一起死,我只能选林陌。到此时此刻,你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多犹豫一刻,事情都会恶化一分。”徐辕说,“趁着现在,云蓝和凤箫吟可能还在寒暄,答应我,与我回去。”他明白得很,至此林阡真的已经四面楚歌,然而只要放弃吟儿,林阡将立刻获得新生。
“天骄,林阡可以是佣兵,但绝不是懦夫。给出去的承诺,不会不敢履行!”林阡冷冷道,“迷宫何处?天骄不妨带我去看,我和吟儿的葬身之地?”
天骄转过头来,泫然,此刻林阡的脸上,除了胁迫之外全都是不后悔。
当时天骄并不了解,没有人可以赢过另一个人的执念。
终于他清清楚楚,这次他彻底输给了林阡,林阡真的在用命保凤箫吟。可是,一切,都已经覆水难收,根本来不及了……该怎么办,怎么办……
幽月之下,迷宫魔城被一片浅蓝色笼罩。
吟儿循着那个突如其来的暗号走出黔灵峰的时候,一身轻装,风过无痕。沿途暗号一路迂回,终将她带入这里。
魔城里的建筑还跟几个月前一样未变,真假难辨,亦仙亦幻,仿佛是天上华都,又依稀地下宫殿。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没有了邪后林美材的操纵,迷宫里不再有厚重烟幕,视线要清晰许多。
“找到林阡之后,愿与他经历一切沸腾、一切澎湃、一切兴亡与盛衰、一切是非与黑白。”当这个声音响起吟儿身后,吟儿听清楚它真的属于云蓝,可是这句狂妄的话,却根本是自己说过的。
“师父。”吟儿转过头来,看着云蓝现身。
“你从小就有大抱负,虽然虚空,却教师父放心,你不会有辱惜音剑的使命。因为你爱的,是英雄,是王者。唯有这样的惜音剑,才配得上饮恨刀。”云蓝叹了口气,“为何现在,却眼睁睁看着林阡隐遁而没有作为,难道真的要像传言一样,惜音剑带着饮恨刀去隐居?那你二人,还算什么?”
“我们没有隐居,胜南自有担当。”吟儿摇头。
“如果我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他为了一些私人的原因,已经决定放弃责任,你还会像现在这般护着他吗?”云蓝问。
“他不是个有担当的人?那天下就再没有有担当的人了。”吟儿微笑。可是这个笑容,为何那般贴近她的亲生母亲?从前说起完颜永涟的时候,柳月也是一样的表情……
云蓝看着吟儿,忽然间冷若冰霜:“也许……正确的是楚江,不是我。也许,不该希冀有另外的一番故事,而根本造成了又一段意外。”
“师父?”吟儿一怔。
“本来,想借着江山刀剑缘,用饮恨刀来带着你一起赎罪,可阴错阳差的是,你竟先一步带饮恨刀误入歧途,罪孽更重。”云蓝冷冷看着她,“错在那一招,那一招……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宁死也不该教你那一招。”
“师父?你?在说什么?什么罪孽?”吟儿肩头微微发颤,觉得云蓝的举动反常。
此地处于桃源村与寒潭交界,吟儿身体一直都有些颤抖,云蓝见她还像以往一样畏寒,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己的徒儿,无论在外人看来怎样威风,也不过是这般娇怯,怎么也长不大罢了。
云蓝忽然开始犹豫,一切始于对吟儿的疼惜,金国公主四字一出,恐怕吟儿此生就完了:“未来的事情,谁能够说得清……也许,不像楚江想得那般复杂。也许,一切可以继续按照我的想法来,正确的还是我……”
“师父叫我来,到底所为何事?为何我越听越糊涂?师公他?”吟儿不解地看着她。
不,不对,未来不可能不复杂了,因为吟儿的身世已经不再是云蓝和林楚江两个人的秘密——
当年,若非月儿她临死前那般可怜,苦苦哀求我传这一剑给念昔,恐怕也不会引发今时今日这么多的事端。如果没有那一招,也许未来还可以有万种可能,但现在这一招已经流露给了陈铸,林阡和徐辕也都得知了……恐怕,我的想法,终究实现不了了……
云蓝心中百转千回,只和吟儿寒暄了几句,不舍中夹杂着苦涩与忐忑。时间和空气一起在师徒二人身边流逝,云蓝的心,第一次如斯不安。她舍不得吟儿,不忍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可若不说,短刀谷就又一次因为自己的优柔而完了……
便在这最纠结与最悲伤交织的心情里,魔门的夜,传来第一声钟……
巨钟声,镗镗作响,从林美材的魔城中央传遍诸葛其谁的迷宫,继而经过墓室三凶的桃源村、何慧如的黔灵峰、宁孝容的寒潭浓云井,循环着回到城门,未伏,第二声又起,与第一声回音相叠,忽聚,忽散,绞成一股凌乱。
在这样扰心的钟声里,云蓝思绪却忽然完全明朗:月儿,会不会那一招是你的辛苦用意?!当初你哀求我传这一剑的时候,其实心中也有了你自己的设想!你的设想,完全凌驾于我和楚江之上,趁着我与楚江的设想对立,你给你的女儿,策划了一条复仇之路……
所有或美好或固执的构想,竟忽然毁于一招之间,云蓝冷汗淋漓,悔不当初:竟然,我和楚江,都输给了一个临终垂危的柳月吗……
在钟声结束时,云蓝总算想清楚了,是的,她和林楚江,真的都输给了柳月,不管下面这句有多么突兀,她必须挽救这样的局面,阻止吟儿祸害南宋武林:“念昔,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