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来仪
张二夫人没想到丈夫就在身后,一时愕然。
他这话从何说起,什么叫容不下她?
陈家文全然不理会妻子,抱着陈仪要离开,刘老夫人见儿子怒气冲冲,赶紧叫住他:
“我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这种话?”
陈仪在他怀里,憔悴虚弱,衣衫脏了头发乱了,脸上明显的红掌印,双手裹成粽子。眼泪还挂在眼角,时不时抽搐两声。便是这般惨状,妻子一脸无辜,母亲还问他怎么了。陈家文气急反笑。说道:
“仪姐儿今年不过五岁,你们一个个喊打喊杀。她已经哭晕过去,这丫头说她心口挨刀子至今未好,儿子带她回出云阁,找个大夫瞧瞧,母亲还有什么疑问?或者说,就在今日就在此时,非要她死在这里,你们方能安心痛快!”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张二夫人张皇失色,刘老夫人则拉不下脸面,沉声说道:
“谁说要仪姐儿命了,这丫头说话没规矩,秀兰代为管教,这才罚她掌嘴。你一回来就和妻子母亲耍横,你的规矩又在哪里?”
“母亲说规矩,儿子倒想问问母亲。哪家年仅五岁的孙女,被人打得这般狼狈过。丫头有错当罚,母亲别说打罚一两个丫头小厮,就是直接乱棍打死,儿子也无话可说。可仪姐儿呢,她是犯了什么错,要被人打成这样,母亲倒是说说看?”
一连串责问,问的刘老夫人哑口无言。春俏下意识看向陈岚蓉,陈岚蓉吓得躲在张二夫人身后直哆嗦。
父亲脾气她再清楚不过,若他晓得这事因她掌掴陈仪而起,只怕非狠狠罚她。
张二夫人也不敢开口。丈夫从来不和自己交流,从进门那天起,丈夫便如天神一般高高在上。陈二爷当年出了名的相貌英俊,而她不过姿色尚可,家境一般嫁妆并不丰厚。她是高攀,他是低娶。他的那些画啊诗啊,风花雪月悲风悯人,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众人沉默不语,整个静心居悄无声息。
陈二爷悲不自胜。
大哥走的太突然了,忠勇伯府只有大哥在,将来才有出头之日。她和她们,都看不到这点,她们只想着大哥走了,世子之位该轮到他了。没有后继力量的忠勇伯府,这个世子位有什么用?
她们只会变着法子欺负大哥的女儿,连个孤女都容不下,这样的忠勇伯府,注定要破败了!
陈家文再不想多说,多说无用!
抱着陈仪阔步离开,春俏见陈二爷和小姐都走了,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拍灰尘,跟在两人身后一溜烟也跑了。
留下几人神色各异。张二夫人没和丈夫说上一句话,心里别提多憋屈。陈岚庭极少见父亲发火,对他这个长子,陈家文接触的更多,父子二人关系融洽,相处时间更长。
张二夫人委屈地和儿子抱怨:
“庭儿,你爹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伤人的话,瞧你祖母气的。你去和你爹说说,叫他给祖母认个错。”
陈岚庭满腹意见,父亲说的那番话,他其实内心颇为赞同。大爷大伯母都死了,她一个小丫头,母亲祖将她关在出云阁大半年,刚放出来又处处找茬。说到底不过是个孤女,难道真这般容不下吗?
一想到这儿,陈岚庭不耐烦地和母亲说:
“娘,儿子觉得父亲说的没错。三妹妹才五岁,您和祖母这样,真的好吗?”陈岚庭到底不忍亲娘伤心,缓了缓语气,柔和地说:“娘,没事在家呆着,教教蓉儿女红管家,大房的事,咱们二房少参合。三妹妹好与不好都有祖母管教,轮不到咱们操心。您闲暇之余看看书绣绣花,不是挺好麽!”
一番话说的张二夫人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儿子这是也嫌自己了?她做这些到底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他,因为蓉儿,因为他们二房。好好好,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本事要用银子别跟她要!
张二夫人被儿子几句话说的怒火中烧,满腔委屈无处可诉。想着一走了之,到底舍不得女儿。对刘老夫人草草行了礼说:
“母亲见谅,媳妇身体不适,蓉儿已知错,母亲能否网开一面,回去媳妇一定好好教训她。”
刘老夫人也被儿子弄说得无趣,本就没想为难陈岚蓉,更何况此时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说:
“罢了,就罚抄写十遍女戒,再加五遍清心咒。回去定要说说她,哪有小姑娘一言不合就动手。成何体统!”
“母亲教训的是,那媳妇先告退了。”
陈岚蓉还跪在地上,因着她,因着陈仪,父亲对母亲发火,现下倒是老老实实低眉顺眼。
“还不起来!”张二夫人心情语气皆欠佳,说完径直返回。
陈岚蓉跪得久了腿脚发麻,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动一动小腿处便如针扎一般酸麻,陈岚蓉不敢叫委屈,咬着牙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湘绣赶紧爬起来,和翠儿合力将陈岚蓉搀扶起来,扶回庭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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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云阁,陈二爷将陈仪放到寝室卧榻之上,呆呆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心中思绪万千。
记忆里,大哥大嫂还在世时,出云阁处处精致温馨。大嫂爱熏香,也爱研究小点心。每回他来总能开开心心吃些口感独特的点心小食。大嫂说话温言细语,性格温柔,动不动就给他绞双鞋,或秀个别致的荷包,或缝制一身带暗纹的衣袍……大哥爱带些地方志神鬼杂谈之类的书,看完了说故事给他听。大哥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人情世故,凭他的资质根本考不过科举,大哥费尽心思为他压题,又到处托人,这才把他弄进了翰林院。不是大哥,他这辈子只能做个闲散富贵人。
母亲总说不是大哥,世子位就是自己的。他要那世子有何用?忠勇伯府在他手里,终其一生也就是个空壳。除了大哥只有大哥,才能将忠勇伯府发扬光大。可他说了多少回,母亲总觉得他被大哥蛊惑,一句听不进。
母亲所有心思都用在父亲身上,并不怎么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父亲只顾缅怀亡妻极少理会自己。他其实是在哥哥嫂子身边教养长大。
那时候出云阁热闹非常,出云阁才是他心里的家。
他成亲之时,哥哥嫂子高兴极了。忙里忙外。他不怎么瞧得上母亲给自己挑的妻子,她除了爱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便是那一手女工亦粗糙得不能见人。
嫂子说了:只要人好,对他好,其他无关紧要。他才娶了她。
可她怎么对待哥哥嫂嫂遗孤的?
那副嘴脸陈家文想都不愿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