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不大的铺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喝骂声、求饶声加上到处挥舞的手臂让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每天就那么点出货量,来抢购的二道贩子太多了,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人敢在这家铺子里横行霸道,原因很简单,“应星洋糖”四个匾额大字是浙江巡抚的长子王世贞所题的。
王世贞本就因文才闻名天下,其父又是手掌一方重权的边疆重臣,这块匾额一出,铺子周围的地痞流氓一扫而空。
“售罄,售罄!”张三扯着嗓子嚎了声,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出来,然后拼了命的将门关上,外面一片唉声叹气声。
后院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的钱渊侧耳听听,笑着说:“供不应求啊。”
“库房里不是还有吗?”最近经常过来凑热闹的张居正好奇的问。
路过的马管事满头都是汗,咧着嘴插了句,“留着点,外面才抢的更疯。”
明朝人未必懂饥饿营销这个理论,但他们却敢去实践,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东南沿海的商人并不缺乏胆量和智慧。
钱渊爬起来将藤椅换了个方位躲开刺眼的阳光,又舒舒服服的瘫下去了,喃喃自语道:“真是风平浪静啊。”
何止是风平浪静,现在简直是一团和气!
虽然到现在钱渊也不知道王世贞和张居正两位大佬为何对自己拿出这番态度,但事实是,王世贞北上京师之前写下了那副匾额,这几乎是钱渊在浙江一省的护身符了,金宏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上门,周围的各家暗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居正呢,他每天午饭过后就跑过来厮混,一直到吃了晚饭才离开……钱渊严重怀疑这厮是来蹭饭的,因为钱渊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下厨。
前世钱渊就是个吃货,又常年在外奔波,一有机会就下厨,锻炼出一手好厨艺,杭州虽然是商业重镇,酒楼林立,但往往只有一两样招牌菜,论菜品之多还真不如钱渊。
所以现在钱宅周边是一团和气,不过,让钱渊意外的是,整个杭州城都是一团和气,整个浙江省除了台州一府之外也都是一团和气。
宁波的海上贸易依旧红红火火,海商依旧在绍兴、杭州、苏州各地公开露面,那位已经上任大半年,还受朝中御史弹劾剿倭不利的浙江巡抚王忬最近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上书保下了因为抗倭不力被下狱的浙江副总兵汤克宽。
第二,严厉训斥了因为倭乱不断而焦头烂额的台州知府。
除此之外,王忬没有对舟山群岛的商贸港口指手画脚,没有抓捕任何在各个城市抛头露面的海商,甚至在公开场合对禁海一事无动于衷,而且还没有回绝部分海商通过种种手段塞进来的红包。
海商们战战兢兢后开始试探着继续交易,全省上下紧绷之后松弛下来……钱渊眯着眼在想,王忬这是想玩阴的,但舟山那位五峰船主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很多历史事件都有重叠之处,比如这次就是一个例子,后面张经、李天宠指挥的王江泾大捷给了钱渊一个明显的提示,王忬这是在等人,等一支特殊的军队。
在明朝中后期,实际拥有战斗力的部分除了边军之外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武装,几乎每一次明朝中部、南部、东部出现叛乱,都需要从西南调动狼军之类的少数民族武装,后来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甚至北上战死在东北。
所以,其他人或惴惴不安,或还在猜测,而钱渊很容易判断出,浙兵不堪用,王忬这是在等狼军到位后才发动雷霆一击,现在的一团和气只不过是其刻意为之的假象。
钱渊心里啧啧称赞,王忬真的挺阴的,为了维持假象甚至对本地明军大发犒赏,将几位明军中层将领视为心腹……其中就有张四维。
在钱渊印象中,王忬这个人在明朝历史上没什么太大的名气,后人知道他往往是因为他是王世贞的父亲,而且因为得罪严嵩被杀,这也是后人猜测王世贞就是东南笑笑生的一大原因。
瞥了眼闭眼晒太阳的张居正,钱渊心里很是好奇,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居正和王世贞之间在历史上关系并不好,后者就是被前者赶回家的,没想到这时候关系却密切的很,也是,人家有个浙江巡抚的老爹呢。
前面铺子关了门,后面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收银入库,整理账目,搬运货物,纷纷杂杂,只留下角落处给两位大爷晒太阳。
不过,天色很快阴了下来,再过了会儿起了风,后院的两棵大树摇摇曳曳沙沙作响。
钱渊叹息着抬头看看,“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现在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张居正瞄了眼身旁这个青年,心里揣测对方这句话是随口一言还是有心之语。
在钱渊看来,张居正和王世贞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一个执掌天下十余年,一个独霸文坛十余年,而自己却是个小小秀才,三人之间的差距太大,所以很难理解对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优容。
但在对方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松江青年绽放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光彩。
这种光彩来自于钱渊面对两个进士的侃侃而谈,来自于他充满自信的手势,也来自于他从不躲闪的眼神。
说的简单点,穿越而来的钱渊拥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在手里握着一大把王炸的前提下,只要有充分的准备,他不需要惧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居移气,养移体,钱渊身上的光彩来自于他的气质。
是他的气质吸引了张居正和王世贞。
气质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但却实实在在存在,所谓的官威、杀气无非都是气质。
而气质的塑造来自于经历,钱渊前世对历史的深入了解让他充满信心,在刑警队练就的心性让他言语举止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下海经商后要么坑人,要么被人坑的经历,让他对细节非常关注。
而且经过十余天的交流后,张居正发现眼前这个青年非常符合自己胃口……怎么可能不符合,钱渊都是挑张居正感兴趣的事说。
什么宗室,军备、财政、吏治、税收等等,钱渊几乎就是把张居正后来干的事都复述了一遍,说的张居正满腔激动。
钱渊甚至夸赞那份《论时政疏》堪比贾谊的《陈政事疏》,这种彩虹屁连张居正这种脸皮厚的都有点撑不住!
但钱渊也有点撑不住了,他没想到青年版的张居正居然是个话痨,书房里现在都不泡茶而是泡金银花、罗汉果了,但这也不顶用。
“如果市舶税真的能归入户部……”张居正在遐想,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就在上个月,嘉靖皇帝硬生生从户部管辖的太仓库里抢了二十万两白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上以片纸取太仓银。”
皇帝不抢户部就算得上明君了,还能把嘴里的肉吐给户部?
钱渊只听不说,听着张居正唠唠叨叨讲述着他前几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怜悯。
没有人比钱渊更清楚财政失衡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和他同为实用主义者的张居正也依稀看到了前方的黑暗。
土地大量被兼并,农税一年比一年少,关税、盐税渐渐成了中坚,本可能成为大头的市舶税却成了零头,明朝文官坚持要藏富于民嘛。
财政收入的降低导致了明朝独有的家丁制度登上历史舞台,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支撑数以百万计的边军的后勤,再后来天灾人祸,偌大的帝国就此被一点一点吞噬,一点一点被拖垮……
钱渊并不打算做一个救世主,在他看来,明朝的灭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了,自己再怎么着也活不到明朝亡国。
他只想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