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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两百二十四节 狂风骤雨(1)

我要做门阀
    经此一事,整个朔望朝顿时变得寡淡无味。
    诸王偃旗息鼓,群臣噤若寒蝉。
    也就只有那月氏王与自称来自泰西本都的使者上殿时,这殿中才有了些活力。
    不过,也就这样了。
    朝臣们匆匆通过了‘存亡断续,以救月氏’的共识。
    又通过了,决定遣使者往通那本都的决议。
    但其他事情就统统搁置了。
    “风暴降起啊……”丞相刘屈氂走出宣室殿时,眼中明暗交杂,既担心,又兴奋。
    毋庸置疑的,这次朔望朝,将影响深远。
    太子刘据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
    明眼人都清楚——当今天子对太子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若是数年前,刘屈氂说不定还会弹冠相庆——太子据垮台,那昌邑王不就有希望了?
    昌邑王上位,就是胜利!
    而如今,且不说昌邑王刘髆自身难保,再无望那太子宝座。
    便是那位昌邑王身体依旧健康,但国家却已经有了太孙了!
    太子废黜,太孙是可以立刻补位的。
    唯一的问题,还是伦理。
    但问题不大,只要天子能下定决心,那么太子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上书让贤的。
    而一矣如此,朝局的大震荡就在眼前!
    天子必然会为了给太孙铺路而行铁腕之策!
    不符合太孙利益,可能威胁到太孙的人和事,都将在未来两三年被一一剪除!
    包括,雒阳的治河都护府,以及和太子关系密切的齐鲁文士儒生。
    而如此一来,关东动荡,是可以预见的。
    或许河洛士人贵族会屈服于中枢,然而,齐鲁吴楚的儒生地主们是不可能再次屈服长安的。
    如此,长安与齐鲁吴楚的百年矛盾,恐怕将迎来一次总爆发。
    须知,汉与东南的恩怨情仇,相当复杂!
    自高帝起,便已根深蒂固!
    当初项羽自刎乌江,鲁地儒生为之披麻戴孝,举兵自守,扬言要为恩主尽忠,虽在高帝调集的数十万大军的威压下,鲁地儒生最终跪了下来,但他们的反抗,不是没有结果,至少他们替项羽争取到了一个鲁公的头衔与祭祀。
    项羽之后,又有齐哀王刘襄之事,让这个裂缝与矛盾进一步放大——迄今,齐鲁的贵族地主士大夫依旧认为,自己是被北方军功贵族欺负了的,这长安的帝位,本该属于齐王系,所以,此事最终酝酿出了吴楚七国之乱——在七国叛军里,除了吴楚两国外,余者起兵的都是齐王系!
    吴楚七国之乱虽被平定,但那齐鲁吴楚之地,私下依旧怀念旧主故君之人,如过江之鲫。
    若只是这样,矛盾还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关键在于,除了历史的恩仇。
    还有着现实的利益以及学术道统上的纷争!
    在汉家南方,特别是东南,古文学派势大,而在北方则是以公羊学派为主的今文阵营势大。
    两者交锋数十年,在意识形态上,已是势同水火。
    如今,倘若他们支持的储君,再一次被废或者失势。
    这恐怕就是将一支火把丢进干枯的柴火堆里,新仇旧恨,立刻就要迎来一次总爆发!
    届时,为了镇压东南,威压齐鲁吴楚,朝堂中枢势必将大洗牌。
    这便是刘屈氂忧心的地方。
    但也是他兴奋之所!
    混乱、动荡与危局,从来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于他而言,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天堂!
    心里面思索着这些事情,刘屈氂就忽然回头,问着身后同样心事满满的李广利:“执金吾如今何在?”
    欲要在这乱局之中,掌握先机,提前布下棋子,安排好人手,霍光就是必不可缺的一个合作对象甚至盟友!
    李广利抬起头来,找了一会,然后皱起眉头:“待我问问……”
    于是,召来下仆,前去探查。
    不久,下仆回来,报告道:“回禀主公,执金吾去了禁中,探望因病修养的御史中丞杨敞……”
    “哦!”李广利点点头,道:“汝且在此等候执金吾,待其出宫,便以吾与丞相的名义,请执金吾若今夜有空,可来吾府邸聚饮……”
    “诺!”
    于是,这下仆便留在了这宣室殿的回廊中,静静的等候起来。
    一直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几乎都要天黑了,他才见到,执金吾霍光跌跌撞撞的从那宫阙之中走出来。
    “执金吾!”他虽然知道情况不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拜道:“卫将军门下走牛马徐拜见明公!”
    霍光抬起头来,看着此人,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而恐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径直推开这位李广利的家臣,一言不发的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宫阙远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李广利的家臣,眼神不定,皱起了眉头。
    他不敢再去纠缠霍光,想了想,于是,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持着它,找到了宫中的一位相熟的官员,将这玉佩悄悄的塞到对方手里,问道:“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情?何以吾见执金吾神色慌张,似乎心情糟糕?”
    “你还不知道吗?”那熟人收起玉佩,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现在宫里上下都传遍了!”
    “据说是御史中丞杨敞辛劳成疾,竟不幸暴病而亡……”
    “天子闻而大哀,命有司厚葬美谥之……”
    “不过……”那人神秘的道:“有传说,杨敞之死,不是暴病……”
    家臣听着,瞬间明悟,他立刻低下头,对熟人拱手道:“多谢明公,来日必有厚报!”
    于是匆匆的离开未央宫。
    御史中丞,乃是弍大夫,朝堂中名义上和理论上的三号文臣。
    更是内朝之中的重臣,其地位比九卿还要重要!
    毕竟,九卿无法天天见到天子,也无法天天帮天子处理奏疏,传达命令,并协助尚书令制定和策划政策、法令。
    如今,一位御史大夫在朔望朝当日,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
    便是没有人传说‘其非暴病’,很快就有人编出相关传言了。
    “风雨欲来啊……”这家臣走出未央宫,回首那黑暗中的宫阙,一抹后背,全是汗水!
    因为他知道,一个御史中丞,莫名‘暴病而亡’,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压倒马车的稻米,成为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
    而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有这个觉悟。
    其他人呢?
    那些高高在上,智珠在握,或者大权在手,心里有鬼的大人物们呢?
    他们只能想得更糟,更坏!
    ……………………………………
    太子、宫。
    一片萧瑟之景。
    上上下下的官僚与臣子,都是垂头丧气,沮丧至极。
    今日朔望朝,他们一败涂地。
    非但没有扳倒那位鹰杨将军,就连毛都没有伤到其一根。反而是自身,遭受了灾难性的失败。
    天子那一句‘乱我家者,必太子也’,已是一锤定音。
    许多人,只是听说此事,就已经是眼前一黑,双脚发软!
    因为他们很清楚,刘氏对废太子的大臣,会如何处置?
    简单——杀!放!流!
    所有太子大臣,都将面临这三种结局之中的一种。
    当年先帝废粟太子,就是如此。
    所有临江哀王的臣子,除了魏其候窦婴,因是窦氏得以幸免外,余者统统都是这么个下场!
    今上刻薄狠毒绝情,远胜先帝。
    自然,只会比先帝更狠毒更绝情!
    “家上!”作为太子大臣孔安国自是不肯认输:“为今之计,家上只有立刻出关中,往雒阳一走可破局了!”
    “吾等在雒阳,有治河都护府之兵数万之众,更有河洛齐楚之士百万之众可以依靠!”
    “如家上至,河洛吴楚,青徐冀荆四州之土,三十余郡,都愿为家上效死!”
    这个底气,孔安国还是有的!
    刘据在关东治河两年,收拢了大量民心,得到了无数贵族士大夫的支持。
    而且,这些人现在除了刘据,已经没有了其他指望,在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能破釜沉舟,奋死一搏!
    而关东士族与贵族,与长安的百年矛盾,也将使得刘据只要回到雒阳,立刻就能聚齐百万大军!
    当然了……
    胜利之后,汉家迁都是在所难免。
    必将从长安,迁到雒阳。
    于是,从此之后,汉天子将落入关东士族的包围与掌握之中。
    就像那宗周平王东迁一样,从此,历史就将分为两页。
    汉也将有前汉、后汉之分。
    前汉强势、霸道,于士大夫贵族无所不用其极,酷吏横行,刑罚酷烈。
    而后汉,自是众正盈朝,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乡贤自理地方,皇权从此限于雒阳宫阙之中。
    “若是那样……也不枉吾这一番心血……”孔安国内心感叹着。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河洛吴楚,人是多,地也广。
    但那里能抵挡北方的骄兵悍将?
    特别是那位鹰杨将军麾下的百战雄师呢?
    所以,他也只敢想想。
    事实上他清楚,即使一切顺利,此事恐怕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献祭了太子,换来长安对关东的一些妥协。
    再多就不可能了。
    刘据听着孔安国等人的劝说,他也是颇为意动。
    自散朝后,孔安国、周严等人,就一直在劝他,只是,他终究无法下定决心。
    因为,走是很简单。
    连夜出城,然后遁走函谷,从弘农回雒阳最多十天。
    而只要出了函谷关,其实他就已经安全了。
    关东士人和贵族,会尽一切可能的保护他。
    但问题是……
    这一走,就是谋反,就是不孝,就是叛国。
    自古,只闻有臣子谋反,逆子不孝,贰臣叛国。
    什么时候有太子谋反、不孝和叛国了?
    一旦如此,他就将万夫所指,永远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即使果如孔安国等所言,能够回到长安,扫平一切。
    但青史之上,恐怕也难免将有董偃执笔,写下‘太子据弑其父,杀其子,篡其国’的文字。
    这是刘据所不能接受的。
    何况,南逃雒阳,其实没有胜算。
    关东郡兵,即使百万之众,也不及边军数万铁骑之威。
    这一点,吴王刘濞已经用他的生命实验过了。
    所以,面对众人劝说,刘据只是摇头不语。
    但他又不说认命和服软的话,这就使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僵持。
    就在这僵持之时,一个宦官忽然来报:“家上,执金吾求见!”
    “霍光?!”刘据闻言,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执金吾言有要事,十万火急,请家上即刻相见!”那宦官答道。
    刘据闻言,想了想,然后看向众人,问道:“卿等有何意见?”
    “会不会是陷阱?”孔安国疑虑着道:“执金吾,天子之鹰犬也……其此来,家上应当慎重!”
    “家上,臣以为,执金吾此来,或许是破局之路……”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宾客杜千秋却忽然出声拜道:“臣以为,即使执金吾果有恶意,见上一见,也是无妨!”
    “难道,还有您见了后,事情还能更糟糕吗?”
    杜千秋的话,起了决定性作用。
    刘据猛然抬头,下定决心,道:“请执金吾去偏殿静室,孤随后便到!”
    正如杜千秋所说,他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到极点了。
    再糟糕又能糟糕到那里去?
    反倒是霍光,若能争取,或许便是另一番天地!
    ……………………………………
    夜色中,张越仰头,看着璀璨的星河。
    而在他身旁的是大汉太孙刘进。
    此时,这位太孙殿下,满脸愁容,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苦恼’四个字。
    “张卿……”刘进说道:“卿说,未来青史之上,会如何评价孤?”
    张越看着漫天星辰,闭上眼睛,答道:“青史是人写的!”
    刘进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他依然纠结万分。
    张越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
    因为张越知道,这是刘进必然跨过的槛。
    这是代价,也是他必然要做的牺牲!
    倘若连这点代价都不肯付出,那刘进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只是……
    若刘进肯付出这个代价,肯做出这样的牺牲。
    那么,他还是刘进吗?
    或者说,换一个说法:张越还能像过去一样信任他吗?
    唐太宗固然雄主,确实明君!
    然而,张越换位思考,若他是李世民麾下大将,手握大权,恐怕必然寝食难安,必然心绪难定!
    一个能逼父杀兄杀弟杀侄淫嫂的君王,就问穿越者怕不怕?
    敢不敢给他卖命?
    所以,其实,张越也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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